我的母亲，是一个有着坚定信念，渴望改变命运的农村妇女。她的青春岁月很可怜，因家里兄弟姊妹多，条件不好，原本考上了“黄楼师范”的母亲也因为没钱而辍学回家。那时候农村不上学的适龄女子，貌似都有一个生活的标准答案：先结婚，然后是生孩子，而且必须得是儿子，再然后攒钱养儿子，给儿子攒钱娶媳妇，最后的最后还得等孙子出生继续帮着抚养孙子……
我的母亲也没能逃脱这样的宿命。刚结婚的那几年，母亲说她想上学想疯了，甚至有过逃跑的念头。后来，在老师的帮助下，母亲在离家9公里以外的一个小学当起了民办教师。自那开始，我那身高不足一米六，身体瘦小的母亲便天天骑着大梁自行车，一前一后驮着我和弟弟来往于家和学校之间。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，谁家的媳妇要是天天往外跑，就像是犯了天大的罪一样，会被人攻击和耻笑。母亲不仅要忍受自己婆家的不理解和反对，还得忍受周遭邻居的闲言碎语。即便是这样，我那心中有梦想的母亲，还是以一种“逆水行舟用力撑，一篙松劲退千寻”的韧劲坚持了下来，这一干就一直到我上了小学。母亲说，“我终于是解了馋了”。
生活没有因为母亲的遭遇对她格外宽容。90年代的家里，生活并不好过，母亲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，也是信念意识极强的人。爷爷家的弟弟妹妹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，婆家的年龄最小的小叔子她也得给多纳几双鞋底子，那样的生活经历练就了母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，也成了远近闻名的“女汉子”。那时候，我最常听到母亲的话是：“你和弟弟就只管好好读书，将来考个好大学，找个好工作，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。”我问：“那你呢？”母亲抬起手用纳鞋底子的针在头发里哗啦两下，很是豪迈的说：“我你就不要管了，我有本事养活自己，用不着你们。”母亲无疑是强悍的。这么多年过去了，母亲的这个形象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，或许正是母亲那种不畏不惧，让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命运给予的磨难。
母亲挺愿意讲起那段过往，从不特别渲染那时候的困难，但是我却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感受到了她若无其事的隐忍。她总说那个年代的困难是普遍现象，不值一提，但是我却明白母亲是在以她强悍的内心，想方设法地消化那种困难，最终呈现出我幼年时看到的波澜不惊的平凡。
“人贵自立”。这是我上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，或许是三年级母亲曾说过的，我已记不清了。
母亲每天早上要忙着喂鸡、喂羊，做早饭、打扫卫生，同时还得赶在学生上学前将村部的商店开门营业。年轻时候的母亲脾气一直都不是很好。一天早上，母亲依旧忙忙碌碌，在反复叫我和弟弟起床不果后，母亲抓起扫地的笤帚，甩开了就往我和弟弟屁股上招呼，边揍我们边说了很多牢骚中夹杂着人生的大道理。别的我一句没记住，但是这句“人贵自立”，我记到了现在，同时也记得，我从小学五年级离家上学开始，哪怕是中考、高考这样的重要时刻，母亲从来没有出现陪伴过我。我其实特别羡慕那些每每重要时刻有父母陪伴的同学，可是我也从来不敢在母亲面前流露出这种羡慕，因为我怕我的怯懦让母亲失望。我最怕母亲的失望。
母亲不是铜墙铁壁般不可攻陷的，她也有她的脆弱。那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，本是充满希望的，但是姥姥姥爷的相继离世，注定那个春天是悲伤的。我知道这个消息是在几个月以后，当时我很慌乱，同时也是埋怨母亲的，埋怨她没有及时告诉我。当我跟母亲确认时，母亲看了我一眼，像是掩饰什么一样匆匆从我身边进到商店里开始摆弄商品。我的目光一直跟随母亲，过了好一会，母亲悠悠地说“他们去世时，你在外面上学，就没告诉你。”我站着不动，也不满意母亲这样的说辞。母亲依然在摆弄着那些没有灰尘的商品。长久的沉默后，就听见母亲低沉的、压抑的声音传来：“丫头，妈成孤儿了。”一瞬间，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流淌了下来，对母亲所有的怨念也一下子消失殆尽。
那个时候语言显得那么苍白无力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我的母亲，我很无力，也很无能，我想告诉母亲她还有我。可是，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人能替代的了抚慰孩子悲伤绝望的妈妈？母亲像个孤立无援的孩子，我感受到母亲的内心是荒芜的、悲凉的，我仿佛也听见了母亲内心某些东西的破碎的声音，真实地弥漫开来，似乎还带着味道，咸咸的、酸酸的、涩涩的……
母亲也终于不在假装坚强，她伏在柜台上嘤嘤地低泣，反复就一句“我没妈了，我成孤儿了” ……
我印象中的母亲是什么都打不倒的，从来都是个斗志昂扬的战士，即使伤心掉眼泪也是有生气的，哪像现在？那半趴伏着的身体似乎一下被抽光了所有力气似的颓废。我很不习惯这样的母亲，尤其是那一时刻退化为一个孩子一样孱弱的母亲让我感到恐慌，感到刺痛。我在想上天既然给了我们这副皮囊，又为什么要收回？既然收回了，又为什么要让这皮囊折磨它最亲最近的人的灵魂？我心疼我的母亲，所以我恨这皮囊，却又必须要好好伺候这皮囊。这不是“子欲养而亲不在”的悔恨，这是一种刻骨的愤怒，愤怒于，我关心在乎的人在受苦，而我却帮不了她，一切皆是徒劳。
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母亲为我撑起一片天，我则像个无忧无虑的娇宝宝一样，只管享受她给予的一切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该懂的道理日渐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，我也体会到世间有很多的无可奈何和无能无力。
母亲辛苦了一辈子。现在渐渐上了年纪后，她的脾气似乎比以前好了很多，但是那股子辛苦劲儿依然不减，总想着在自己还能动的年岁里给儿女带来最大化的利益付出。看着她拖着疲惫的身躯，我其实内心是很疼的！
想想我和母亲之间隔着21年的时光，我不想跟母亲之间有太多的追悔莫及，我要在母亲有生之年让她尽量过得顺遂。我也希望，我的母亲能笑着遗忘昨日的痛彻心扉，铭记生命中的美好，然后，迎接她下一程的幸福。
